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春天的一个午后，我的师兄、闻名诗人李亚伟来到我栖止的阁楼访酒喝。他身后随着一位长相出格的机灵少年，手中抱着一个那时通行的猪腰子包包，面部表情不无调侃。亚伟说，这是个写诗的好兄弟，叫李还揍。我开玩笑说，名字还取得扯呢，是不是他常常出去惹事，打架势若雷霆，把人往死里整，暴打时还忍不住大吼：我叫你还揍！我叫你还揍！香港退港料件回收
趁我们二人都大笑的时候，出格少年不动声色地递给我一张手刺，上写“重庆沙坪坝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经理李海洲”。我一看就更乐了，这么个小年青，就当上了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经理，好玩儿。于是我们吆五喝六地进入一家苍蝇馆子醉酒，此为结交之始。
后来我们混得烂熟，成了好哥们儿。常拿那天的话题打趣。我说那天很想问：你为何不把自己当作废旧物资给收购了呢？就此免不了打趣互损，机锋迭出，每每泥醉方休。
玩笑且归玩笑。岁月播迁，白云苍狗，在这个朋友互相背叛起来转若飞蓬、捷如影响的时代，还能存一份醇酒烧腊一样的感情，其实是难得。
海洲因为长得太出格，后来干脆来成都混迹到军营里。别人混进来的目的，要么是想捞一官半职，要么是想成长为五大三粗的“铁血战士”，对刀兵与纪律着迷，可这二者显然都分歧错误他的胃口。
在这么坚硬的地方，他偏偏喜欢柔软的人与事。软的人与事，你不要想歪了。他只是喜欢舞文弄墨，喜欢写诗。在军营里写诗，写得好的概率不是太高，由于良多人喜欢写大词，不喜欢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。大词这玩意，就像深谙中药习性的人一样，必需要懂得用药并讲究配伍才行。若是搭配不当，弄出来的不仅不能冶病，反而有可能害身，玩成残废。
我在《一个孤傲的国王》这本诗集里没看到他早年写诗的勾当，不知海洲是有其它原因，仍是不屑于学明末清初的诗人侯方域来编个《壮悔集》，总之早年作品一星半点都没留在这本诗集里。或许早年的成都，于他来讲，诗酒流连更在于酒。固然记忆力奇佳，但我的确记不得他那些年所写的诗作了，倒是记得他曾短期借调到《西南军事文学》做编纂时，为我编发了一篇写唐伯虎的文章，名之曰《悲伤的江南》。这篇文章被一些刊物转载，且编入了我早年的随笔集《手抄本的流亡》，应该算是海洲如今高居几个杂志老大不错的出发点吧。
我想海洲一定还记得我们一干朋友，曾经日夜在西门车站的一家地下酒吧，喝得昏天地暗的情形，其嘈杂颓败，宛如一群病人接管了病院。四平八稳的糊口，被我们撕掉了亵衣，弄得与报刊杂志宣传出来的文明糊口很不匹配。这些岁月，狂欢当属无疑，用我们老家的一句大俗语来说就是，鸡鸡儿都耍打脱了。但我们也得老诚实实地承认：这些颓放岁月，不可阻遏地把我们都用旧了。
一首诗大词遍身，看上去政治准确，却浑然不及诗的真情实感，来得惬人心意。本质上说，真正的诗歌从来不仅与宏大的歌颂无关，且与喊口号无涉。道德警察王安石说李白的题材无非醇酒妇人，求仙学剑之类，都卑之无甚高论。诚实说，这世上伟大的诗人，几乎没有不是通过写这些卑之无甚高论的题材，而成就其伟大的。海洲亦无例外。
为什么大词这样不招人待见，尤其是写诗之大忌呢？你可能要问我，你所说的大词何所指？简朴地说，就是二十世纪闻名思惟家波普尔意义上的大词。这种大词表达假大空的东西，完全是些“不及物”的词汇，“不及物”让我们想起言不及义。更确准的表达就是，所言不仅不及物，更不及人。换言之，言不及人（义），不是所指与能指有喻隙的题目，由于这是所指与能指的关系常态。更重要的是，所指与能指的方向完全相反，这才是大词最可惧之处。你被拉到相反方向去，结果你还信认为真地认为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。
海洲写了《送魂记：献给天府之国的西北阳台——汶川地震一周年祭》，这样的题材，驾驭不好的人，写来无疑会令人生厌。时势变成政治，加上作为奶糖的抒怀，写成政治抒怀诗，抒怀就会成为政治的奴婢。这样失败的作品，我们见得太多了。海洲这首诗里也用了“人类”、“人民”、“地球”、“亚洲”这样不管从种属仍是从地舆上来看，都算是泛博得骇人的词汇。但你读完后，完全不感到生厌，那是由于他的诗句并非“言不及人”，而是落到非常细节而日常化的东西中。大与小的配伍——正如他在《酒精，你好》一诗所说的“反讽押解着糊口常识”——达到了一种水乳交融的和谐。
看了李海洲这本《一个孤傲的国王》，若是我们做个游戏，让你做个预测性的统计的话，什么语词在他诗集中泛起的频率会比较高呢？我细读了几遍，终于弄清一个有意思的现象，那就是他喜欢在一些词汇前面加上一个“小”字。
统观《一个孤傲的国王》，海洲在诗歌里用了“天文学”、“地舆学”、“传播学”这种学科性名词来装饰他的诗句，看上去“很学术”。实在他的诗句写得相称感性，布满机趣，固然免不受了一些“知识分子”写作的影响，但更多来源于像李亚伟兄所开创并宗奉的“莽汉派”一样的自然野性。
既然海洲偶然要玩点“学术”，我们也就不妨来戏仿一下他，用点统计学的招数来研究他的诗歌写作。这“统计学”的研究玩不到要使用“回归”与“方差”的水平，只不外是一个简略的词频统计。学者熊十力曾说，一个词假如在一篇文章泛起第二遍，就应该引起研究者的留意。事实上恰是如斯，再高明的写作，都有它的核心词汇。李白超迈的想像、杜甫的人生况味，艾略特的旷世荒原等，假如我们留意搜寻的话，就不难发现他们诗歌中的核心意象。正如有一段时间“麦子”这样的词汇非常风靡，被众多写诗的人模仿，那是由于它是海子诗歌中的核心意象一样。
海洲诗作中的“小”这一饰词，从这本诗集的第二首《在天和地之间相思》中的“小叛逆”开始，到最后的组诗《母本》（九章）第八首《水族之舞》的“小海妖”为止，不妨说以“小”为装饰词的句子与词组，贯串了海洲《一个孤傲的国王》这本诗集的始终。下面是从他诗作里挑出来的与“小”字有关的词组，我们来从中观察一下他到底在玩弄一种什么样的美学勾当。
“小叛逆、小委屈、小风水、小型的、小寒后、小把戏、小心盘算、小风中去、小奢华、小小闪电中、一小壶蓝天、小声争吵、小兽、这小小的花妖、小新娘、小小的争执后、小感冒、小小的固执、小尾巴、小黑痣、小风、小跑、一小灌浓汤、一小部门人生、小酣后、小姨娘、小炭炉、小小失踪、小海妖”。
我们先来一个剔除法，把那些日常比较固定的与“小”有关的词组，如“小型的”、“小寒后”、“小把戏”、“小心盘算”、“小声争吵”、“小风”、“小跑”、“一小部门人生”等去掉，那么像“小叛逆”、“小奢华”、“一小壶蓝天”等，不妨可视为李海洲用“小”字来组成的特别之诗歌意象。
尤其值得注的是，如斯大规模的使用，这“小”字里毕竟有什么讲究？“小”字作为巡游的诗神贯注到几乎所有诗歌中，其因何在？每个人固然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释，但我以为仍是引用作者的诗句，来体味其间的奥妙，比较隧道。这在校勘学上可称为内在的比勘会通，谓之“本校法”。我们不要健忘海洲曾写过诗句“反讽押解着糊口常识”，这句诗不妨说透露了他写诗的美学追求。你拿着这样的法子，重新解读他的诗歌，我包管你一定会得到与此前迥然不同的感慨感染，良多地方你可以产生会心一笑的冲动来。
他的诗作里频现“小”字，就是对社会上流行的大词与意识形态的反讽，这可以反扣我在《诗歌王国里的配伍》中所批评的大词。同时也是对那些道德上装神弄鬼者——他用已经固化的“道德经”来讽刺，如对爱情与考试的作弊，悔恨的除了泪水，还有“流下父母传下的道德经”——发出的幽默之药石针砭。这种针砭不仅是拿来对付社会现象和中国糊口的，甚至用来自贬自嘲。看看海洲在《枕雨书》里把他与何屋子这两个像毛铁一样的男人的大声武气，称作是“电话里小声争吵”，认识他们的人，会觉得没有比用“小声争吵”来形容他们“通信基本靠吼”的嗓子，更搞笑的了。
朋友们对海洲有良多称呼，这些称呼既是故事撰写，也是事实描述。譬如说他是重庆码头最讲义气的袍哥舵把子，是沙坪坝粮食中转站站长。这些称呼当然是不坏的，但有了“官衔”，就觉得不那么好玩，仍是“重庆最忙的死忙兄弟伙”的称谓最为恰当。“死忙兄弟伙”，除了重庆外，四川其他地区，恐怕要了解起来，都有难题，何况完全不了解此背景的外省及外国人呢？
简朴地说，“死忙兄弟伙”，其义主要在“死忙”，由于“兄弟伙”的称谓遍及整个四川乃至全国，只不外它更具全国性的称呼唤“哥们儿”罢了。概言之，我们形容一个人急公好义，就是说他喜欢匡助人，肯帮忙，帮忙的最高境界就是肯帮死忙。从“千金之诺诺，不如一士之谔谔”，“正人一言，驷马难追”，到“仗义每从屠狗辈，负心多是读书人”，从种别上讲，好像前后矛盾，但说的都是哪怕上刀山下火海，也要蹈义直行的人。故重庆形容你与他人的交情的最高境界，也就是说某某是我的“死忙兄弟伙”。
二十年后，我刚脱离一场缧绁之灾，尚不能到外埠走亲访友的时候，身兼几个杂志的老总李海洲，就第一时间来看我。与此同时，他带来一位有意思的兄弟，写了一本关于母亲的书要我写序，给一笔钱，还送一巨幅苏绣，作为写序的润笔费。这叫帮人帮得到点子上，帮得及时且有面子，这也是只有“死忙兄弟伙”才能想出的万全之招。
让我再把“死忙兄弟伙”海洲的事迹，倒叙一笔。2004年家慈在重庆医病，到最后医生束手无策，建议拉回家善后。海洲立即派他两个兄弟伙文武、李欣日夜兼程，送我妈妈回老家。须知那时还不通高速公路，从重庆开车到酉阳有多灾题，但一路铺排得滴水不漏，激动慷慨大方古风亦不外如斯。后来舍侄在重庆实习，钱花光了，我打电话给海洲。他二话不说，让我侄子直接到他处取钱。多年后我与侄子一起去说要还他钱，他指着我牛高马大的侄子说，有这么大个堆堆了，这不就是最好的答谢么？最后只好用酒局以谢。
今年1月10日原定于重庆购书中央举行我的新书《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》的签售会，像上次我在重庆签售《给你爱的人以自由》一样，海洲允许替我站台。后因故未能举行，才得知当天是海洲母亲七十大寿的生日，幸好未能举行，不然海洲两边奔忙，将使我惭愧不安。到得伯母寿庆餐厅，各路文朋诗友齐聚一堂，几十桌的场面，朋友众多，可以想见他的江湖高义，作为重庆“最忙的死忙兄弟伙”，其实当之无愧。
我们总认为在觥筹交错、推杯换盏之中，完全能够理解海洲。实在这完全是不得体的幻像，由于你无论是否装逼，从本质上讲人都是孤傲的。这世界没什么是与我们认为的一样，李海洲的诗句也是如斯。我们经常震撼于高手用那么少的音符的排列组合，玩出那么好的音乐如莫扎特、贝多芬、海顿、肖邦等。按理说，文字更加繁复多样，但文字的表现力与音符比拟，是另外一种存在。海洲在汉语世界里游行，像一个小叛徒一样，在孤寂中有点自得洋洋，你 不妨从那些“小”字句里再次体味一番，就会觉得我言不虚。
